第七章悟净叹异——沙悟净手记

吃完午饭不久,趁着师父在道旁的松树下休息片刻的空当,悟空将八戒带到附近的空旷地带,让他练习变身之术。

“你试试看!”悟空说,“你要真心想变成龙才行。听好了!是真心!用一种至高无上、终极追求的心情去那么想。其他所有的杂念都要扔到一边去!听好了吧?要真心才行!极致的、彻头彻尾的真心!”

“好嘞!”八戒闭上眼睛结印。他的身影消失了,出现了一条五尺左右的青蛇。在一旁观看的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笨蛋!你就只能变条青蛇吗?”悟空怒斥道。青蛇不见了,八戒现出了原形。“我不行呀!到底咋回事儿嘛!”八戒很没面子地哼哧着鼻子。

“不行不行!你一点儿都没有全身心投入。再做一次试试!听着!要认真!不折不扣地认真!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变龙!要变龙!‘自己’那种玩意儿,让它完全消失就可以了。”

“好嘞!”八戒再次结印。这次跟之前不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是一条蟒蛇,不过长着小小的前肢,看起来又像是一只大蜥蜴。但是那东西的腹部跟八戒自己很像,胀鼓鼓地膨得很大。那东西用短短的前肢匍匐前进了两三步,姿势丑得难以言喻。我又“嘎嘎”地笑了。

“行了!行了!快停下来吧!”悟空怒吼道。八戒搔着脑袋现身了。

悟空:“因为你想变龙的心情,还完全没有达到极致!所以才不行。”

八戒:“没那回事!我可是这么拼命,一心想变龙、想变龙的。这么强烈,这么专注!”

悟空:“可你没有做到,也就是说,你的心情还没能达到统一。”

八戒:“这就过分了啊!这不是结果论吗?”

悟空:“原来如此。只看结果去批评原因的做法,绝不是什么最好的做法。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实际、最靠谱的方法。你现在的这种状态,可不明显是这样的嘛!”

悟空认为,所谓变化之法,是这样一种东西。就是说,想成为某种东西的心情如果极致地纯粹、强烈,最终就会变成那种东西。之所以变化失败,是因为那种心情还没有达到那个地步的缘故。所谓法术的修行,就是学习像这样将自己的心情统一成纯洁无瑕且强烈无比的方法。毫无疑问,这种修行是非常困难的。可一旦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不再需要以前那样的努力了,只要将心放到那个形上,很容易便能达成目的。这个道理放到其他任何技术上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人类不会变化之术,而狐狸会,也就是说,人类关心的事情过多,所以统一精神极为困难。与人类相反,兽类就没有那么多需要劳心的琐事,因此就容易做到统一——正是这样一番理论。

悟空确实是一位天才,这一点毫无疑问。我第一眼看到这只猴子的那一瞬间,马上就觉察到了。就连一开始觉得他那毛脸红面的容貌很丑陋的我,也在下一个瞬间,被他从内部溢出来的东西震住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容貌的问题。现如今,甚至有时候还会感觉这个猴子的容貌很美。无论是对自己的容貌、灵魂,还是语言,悟空抱有的信赖都毋庸置疑。这个男人是一个不会撒谎的男人。比起以其他任何人为对象,他首先是以自己为对象的。这个男人的内部,经常燃烧着烈火,丰富激烈的火,那火很快就会转移到他身旁的人身上。听着他的话,听者也会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相信他所相信的。只因为待在他的身旁,连自己也会充满某种丰富的自信。他是火种,世界就是为他准备的薪柴,世界的存在是为了让他来燃烧的。

在我们看来毫不奇怪的事情,在悟空的眼里统统都是出色的冒险端绪,都会成为促使他大展身手的机缘。感觉与其说是原本具有意义的外部世界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如说是他为外部世界赋予了一个个具体的意义。他体内的火种一一点燃了外部世界里虚无清冷地沉睡着的火药。他并不是用一双侦探的眼睛将它们一一搜寻出来,而是用一颗诗人之心,从那里培育出各种意想不到的嫩芽,让它们开花结果。所以,在悟空的眼里,不存在任何平凡陈腐的东西。每天早上一起床,他都会拜日出,就像第一次见到日出的人一样,惊叹、沉醉于它的美,从无例外。那是发自心底的感叹和赞美,他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这么做。看到松树种子里冒出松树芽的时候,“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个男人瞠目结舌地盯着不放。

与这个天真无邪的悟空相比,再来看看另一方面,跟强敌作战时的悟空吧!那是多么完美、帅气的身影啊!全身不见丝毫可乘之机,拥有无比专注的紧张感。那棒子耍得非常有韵律,而且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那不知疲倦的肉体在欢悦、勇猛、流汗、弹跳中挥洒出压倒性的力量感,对任何困难都积极迎战的强韧精神力量从身体中满溢而出。它比光芒万丈的太阳、比骄傲盛开的向日葵、比欢歌盛世的鸣蝉,都更加全神贯注、赤裸坦诚、强壮忘我、灼热燃烧,那不成体统的猴子雄战的身姿就是如此美丽。

大约一个月之前,他在翠云山跟牛魔王展开了一场恶战,那时的身影至今清晰地留在我的眼底。惊叹之余,我将当时的战斗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

……那牛魔王变身成一只香獐,悠然吃着青草。悟空识破它后,变成一只猛虎,奔过来欲将其吃掉。牛魔王猛然变成大豹,飞扑过来正欲袭击老虎。悟空一见,变成一只狻猊,朝着大豹猛扑过去。牛魔王接着变成一只黄狮,咆哮如雷,想撕裂那狻猊。悟空这时看着好似跌倒在地,谁知翻身变成一头大象。鼻子宛如长蛇,牙齿就似竹笋。牛魔王不堪变化,现出了本相,转眼变成了一头大白牛。头如高山,眼放电光,双脚如同两座铁塔,从头到脚有千余丈长,从蹄子到后背大约有八百丈高。用他那震天声响大声吼道:“你这只恶猴,看你现在能把我怎样!”悟空也同样现出本相,大喝一声之间,身体眼看着长成了一万丈高,头似泰山,眼如日月,嘴巴宛如血池一般。奋力挥起铁棒,抡向牛魔王。牛魔王用牛角接住了那棒子,两人在半山腰中,展开了一场苦争恶战。简直是山崩地裂,海潮翻涌,天地就要颠覆一般,骇人听闻……

那是多么壮观啊!我长吁了一口气。想从旁加入帮忙,却又提不起劲。并不是因为无须担心孙行者会战败,而是有一种羞于在一幅完美的名画上加入拙劣一笔的心情。

灾难对于悟空的火来说,就如同油一样。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的全身都会燃烧起熊熊烈焰。反之,在平稳无事的时候,他会无精打采得让人惊奇。如果不能像陀螺一样全力转个不停,就会倒在地上。困难的现实,对于悟空来说,看上去也是一张地图——一张将通往目的地的最短道路十分醒目地用粗线圈出来的地图。在他看来,在认识现实事态的同时,其中所包含的到达目的地的道路,也已经明了清晰地显示了出来。或者说,那条道路以外的一切都已经看不见了,这样的描述可能更为真实。宛如黑夜里的发光文字一样,只有必要的道路清楚地浮现出来,其他一切都被他视而不见。我们这些愚钝的家伙还在茫然,未曾想明白的时候,悟空已经行动了,开始朝着通往目的地的最短道路前行。人们对他的勇敢和武力赞不绝口,却仿佛对他那天才般的惊人智慧一无所知。在他这里,思考和判断太过浑然天成,已经融入了武力行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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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悟空是个文盲,也知道他没有任何学问。明明曾经在天上做过弼马温这个照料马的职位,却连怎么写“弼马温”三个字都不知道,连自己职务的内容都不清楚。然而,我对悟空的一无所知。另外,他对利用星象来判断方向、时刻和季节十分擅长,却不知道角宿和心宿这样的名字。这跟我这个能悉数背诵出二十八星宿的名字,却对实物完全分不清楚的人相比,是何等不同啊!在这个目不识丁的猴子面前,更让我由衷地感觉到依靠文字的教养的悲哀。

悟空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眼耳口鼻手脚等,好像整日都开心得不得了,生机勃勃、活蹦乱跳。特别是在投入战斗的时候,这些部位一个个都太过欢喜,仿佛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花丛中的夏日蜜蜂一样,同时发出了“哇噢”的欢叫声。悟空的战斗姿态,之所以在充满了认真气魄的另一面,却又不知何处隐藏着一种游戏的乐趣,大概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人们经常会说什么“抱着必死的决心”,但悟空这个男人,是绝不会抱有什么死的觉悟的,因为无论陷入怎样的危险中,他也只是担忧自己目前在做的工作。不久,从天界赶来帮忙的亢金龙用他钢铁一般坚硬的龙角,用尽全身力量,从外面钻透了金铙。龙角完美地捅进了金铙内部,可是那金铙却宛若人肉一般,缠在了龙角上,毫无缝隙。便是只有透一丝风那么点儿的间隙,悟空也能将身体化为芥末籽大小,脱身而出。可是,这也行不通。一边屁股开始融化,一边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最终,他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变成金刚钻,在金龙角上钻了一个孔,把身体变成芥末籽大小,钻进那个孔里,让金龙将角抽了出来。总算得救之后,他忘记了变软的屁股,立刻投身于救出师父的工作当中。事过境迁之后,他也绝没有流露过什么“那时候好危险啊”的意思。“危险”“已经不行了”之类,他大概从来没有感觉过吧。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寿命、自己的生命等等。他死的时候,大概生命会戛然而止,自己也毫无意识地死去,而在那一瞬间之前,肯定会朝气蓬勃、四处闹腾吧。说实话,这个男人的事业会让人感觉宏伟,但是绝不会让人感觉悲壮。

都说猴子爱学人,可这只猴子是多么不像人啊!岂止不学,被别人强行按过来的想法,只要自己没有充分认可,即便那是从几千年前流传至今,受到万人认可的想法,他也绝不会接受。

管你什么旧例成规,什么世间名声,在这个男人面前都不具有任何权威。

悟空一个比较鲜明的特色是绝口不提过去。更确切地说,他好像对逝去的一切都已经忘却。至少是将一件件具体发生的事儿忘记了。取而代之,在每次事件中,那一个个经历所带来的教训,都被他吸收进了自己的血液,化身成了他的精神及肉体的一部分。事到如今,就没有必要记忆一个个事件本身了。他在战略上犯过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看这一点也能明白。而且,他会完全忘记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才得到那份经验。这只猴子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在无意中将经验教训完全吸收。

不过,他也有一件,仅仅一件,令他完全不能忘却的可怕经历。有一次,他曾经跟我细细描述过那时候的恐惧。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释迦如来的时候。

那一阵子,悟空不了解自己力量的界限何在。他脚蹬藕丝步云履,身披锁子黄金甲,挥舞着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的一万三千五百斤重的如意金箍棒,四处打架斗殴,天上地下无人能敌。大闹众仙集聚的蟠桃会,被关进八卦炉惩罚,却连炉子都打破冲出来,一时间气焰嚣张,简直连天上都嫌狭小了。他横扫成群结队的天兵天将,跟率领三十六员雷将前来讨伐他的大将——佑圣真君二郎神在凌霄宝殿前大战半日有余。这时候,正巧释迦牟尼如来佛祖带着迦叶和阿难二位尊者途经此地,他站到悟空面前阻止了战争。悟空怫然不悦,正欲扑上来时,如来笑着说道:“你好像十分自大的样子嘛。究竟修了什么道呢?”悟空道:“我是从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上石卵里生出来的,不知道我的力量是多么愚昧啊。我已经修完长生不老之法,可以腾云驾雾,瞬间能行十万八千里。”如来说:“不要说什么大话。不用说十万八千里了,你若跳到我的手掌上,只怕连我的手掌心都跳不出去。”“你说什么!”悟空恼羞成怒,猛然跳到了如来的手掌上。“依我的神通,能飞上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飞不出你的手掌!”话音未毕,悟空便乘上筋斗云奔腾了起来。转眼感觉跑了三四万里的时候,看到五根淡红色的大柱子。他来到这些柱子旁边,在中间一根上,写下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漆黑的大字,然后重新腾云驾雾,飞回如来的手掌中,扬扬得意地说道:“岂止手掌,我已经飞到了四万五千里之外,在柱子上留下标记回来了!”“愚蠢的山猴呀!”如来笑了,“你的神通究竟做成了什么呢?你方才不过是一直在我的手掌上往返而已嘛。你要是觉得我骗你,看看这根指头好了。”悟空大为诧异,仔细定睛一看,如来右手的中指上,墨痕尚未干透,上面用自己的笔迹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他十分震惊地抬头仰视如来,如来的脸上已经不见了之前的微笑,突然变得严肃的眼神犀利地盯视着他。旋即,如来的身体无限变大,仿佛连天都能遮住一般,从悟空上面压了过来。悟空感觉到一种全身的血液都要冻僵了似的恐惧,慌忙想跳出那手掌之外,一瞬间,如来的手掌翻转过来,将他盖住了。那五根手指就那么化成了五行山,将悟空关押到了山下。山顶贴上了“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大金字。世界从根底被颠覆了,之前的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一样。悟空在那样的神志不清当中,依然颤抖了好久。事实上,世界对他来说,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彻头彻尾地变了。从那以后,他饿了食铁丸,渴了饮铜汁,不得不被封在石洞之中,等待着赎罪期满。悟空从之前的极度增上慢,一转眼坠入了极度的无自信。他变得十分脆弱,有时候因为太过痛苦,会顾不上什么羞耻、什么传出去不好听之类,“哇哇”地放声大哭。五百年过去了,前往天竺国旅行途中碰巧经过这里的三藏法师取下五行山顶的咒符,将悟空解放出来,他又“哇哇”地放声大哭,这次是喜极而泣。悟空追随三藏千里迢迢赶往天竺,仅仅是出于这份欢喜、这份感激。实在是非常纯粹又最为强烈的谢意。

那么,如今想来,被释迦牟尼控制住时的恐惧,就像是给之前的悟空那大得离奇的存在一个地上的限制般的东西。继而为了让这个化成猴身的巨大存在能成为对这地上生活起作用的东西,有必要将其以五行山的重量,关押上五百年,凝聚成一个小一点的存在。然而,凝固变小的现在的悟空,在我们看来,依然是多么出类拔萃、神通广大、非同小可啊。

三藏法师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人物。他非常软弱,软弱得惊人,丝毫不懂得任何变化之术,一旦在路上被妖怪袭击,立刻就会束手就擒。与其说是软弱,倒不如说是简直完全没有自我防卫的本能。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被这位窝窝囊囊的三藏法师吸引,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在广袤宇宙中的位置——那种悲哀和高贵。而且,他忍耐着那种悲剧性因素,依然还在勇敢追求正确、美丽的东西。没错,就是这个了,我们没有,而师父拥有的品质。诚然,我们比师父武功高强,也懂得一些变化之术。然而,一旦领悟了自己位置的悲剧性,毫无疑问,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继续去认真地追求正确、美丽的生活了。那位软弱师父的内部,存在着这种难能可贵的强大,让我们只有惊叹的份儿。内部的高贵,被外部的柔弱包裹起来,我认为这就是师父的魅力所在。当然,那个喜欢胡来的八戒的解释是,我们——至少悟空对于师父的敬爱当中,大概含有一些男色的因素在内。

跟悟空的天才执行力相比,三藏法师在实务方面简直可以说太愚钝了;但这是两个人生存目的不同所致,所以并不成问题。当碰到外部困难的时候,师父不会向外部寻求冲出重围的途径,而是向内部求索。也就是说,他将自己的心磨炼成了能够忍耐住困难的结构。不,应该说,虽然那种时候他也会张皇失措,但为了不让自己内部的东西因为外在的事故动摇,他平素一向是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的。师父已经修成了一颗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穷死,也依然能够感觉幸福的心,所以没有必要向外面寻求道路。也就是说,我们看着感觉十分危险的肉体上的无防备,对于师父的精神世界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而悟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威风八面、神通广大,然而这个世界上可能也有他这个天才都无法打开的局面;但师父这边没有这样的顾虑,因为对师父来说,没有任何需要打开的局面。

对悟空来说,可以怒发冲冠,却没有苦恼。可以欢天喜地,又无忧无虑。他只是单纯地肯定“生”,这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三藏法师又是什么情况呢?一具那般病恹恹的肉体、毫无防御能力的软弱不堪,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受到妖怪们迫害的日子,即便每天这样活着,可师父依然能够怡然肯定“生”。这难道不是非常了不起的吗?

奇怪的是,悟空并不理解师父胜过自己的这一点。他总是感觉自己无法离开师父。不开心的时候,他会认为自己追随三藏法师只是因为紧箍咒。而且,他会一边叽叽咕咕地埋怨着什么“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师父”,一边动身营救被妖怪抓走的师父。“太危险了,真看不下去。为什么师父会那样呢?”悟空这样说的时候,貌似是自命不凡地把自己的行为当成了对弱者的怜悯。而实际上,在悟空对师父的感情当中,大概也掺杂着那种所有生物都具有的对优秀的存在本能的敬畏,以及对美丽和高贵的憧憬。这一点他自己并不了解。

更奇怪的是,师父自身并不了解自己相对于悟空的优越之处。每次从妖怪手里被救出来的时候,师父都流着眼泪感谢悟空,说:“如果你不来救为师的话,为师的命可就没了!”但实际上,无论被哪一个妖怪差点儿吃掉,师父的生命都不会死掉。

双方都不知道彼此之间真正的关系,只是互相敬爱着,这幅景象十分有趣。然而,几乎正相反的两个人之间,我发现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的生存方式里,都有那种认为上天所赐皆为必然、必然即为全部的认识,甚至将那必然看作是自由。听说金刚石和炭都是由相同的物质形成的,但比起金刚石和炭的差异,更加截然不同的这二位的生存方式,都立足于这样的现实接收方式之上,实在有趣。而且,这个“必然和自由的等值”,难道不正是他们贵为天才的象征吗?

悟空、八戒和我三人简直各自不同,差距大得离谱。即便天黑了无处留宿,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在路旁废弃的寺庙里过夜的时候,三人所达成的一致也都建立在各自不同的想法之上。悟空认为这样的废旧寺庙正是他打妖除怪的最佳场所,因此主动选择在这里住宿。八戒则是感觉这么晚了再找别的地方怪麻烦的,想早点儿进屋吃东西,早点儿睡觉休息。我心里想的是“反正这一带到处都是邪恶的妖怪。去哪里都会遇到灾难的话,选这里作罹难场所也没有什么不好”。是不是三个生物凑在一起的话,必然会有这般不同呢?再也没有比生物的生存方式更有趣的了。

虽然跟孙行者的出类拔萃没法比,存在感薄弱了很多,但是毫无疑问,猪悟能八戒先生也是一位很有特点的男人。总而言之,这头猪极其热爱着“生”,热爱着这个世界。他带着自己的嗅觉、味觉、触觉,举所有感觉执着于这个世界。有一次,八戒曾经跟我这么说过:

“我们是为了什么去往天竺的?难道是为了修善积德,来世生于极乐世界吗?可那个极乐世界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如果只是坐在莲花叶子上晃来晃去,也太没意思了吧?极乐世界里,可有那冒着热气的羹汤,可以边吹边吸的乐趣?可有那满嘴塞满了皮焦肉嫩、嚼劲十足的香喷喷烤肉的乐趣?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只是吸仙气而生……啊,不想要不想要!那种极乐世界给我都不想要!即便遭遇什么艰辛,也能发生会让我忘记这些艰辛的快乐事情,这样的世界才是最好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八戒这么说完,便开始一一细数起在这个世界上他认为快乐的那些事情。夏天树荫底下歇一歇,溪流中洗个澡,月夜下吹个笛,春眠不觉晓时睡个懒觉,冬夜炉边畅谈热聊……他细数的是多么快乐、多么难以计量的美好啊。特别是,一谈到年轻女人的肉体之美,和四季缤纷的食物之味,那时候的他简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的天哪!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快乐的事儿,居然还有人能将这些乐趣如此尽享无余!我想都没有想过。原来如此,原来享受也是需要才能的,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轻视过这头猪。但是,随着跟八戒频频聊天,我最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八戒的享乐主义深处,不时会闪过一丝奇怪的瘆人阴影。“如果没有对师父的尊敬和对孙行者的畏惧,老子才不干了,早就放弃这么艰苦的旅行了。”我从他嘴边经常挂着的这些口头禅一般的话里,确确实实地看出了在他那副享乐主义的外表之下,实际上潜藏着一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的心。说起来,这一趟天竺之旅,我觉得对这头猪来说,毫无疑问是在幻灭和绝望的最后,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但现在,不能沉迷于考察八戒享乐主义的秘密。总而言之,现在我必须要做的是跟孙行者学习一切,无暇顾及其他。三藏法师的智慧和八戒的生存方式,等从孙行者那里毕业之后再来研究。我从悟空那里还几乎没有学到什么呢。从流沙河的水中钻出来之后,究竟进步了多少?难道不依然还是那个旧日的吴下阿蒙吗?即便是我在这趟旅途中起到的作用,也是一样的。不过是在平安无事的时候,阻止悟空的过激行为,劝诫八戒每天不要偷懒罢了。难道不仅仅是这些吗?没有起到任何积极作用。像我这样的人,无论何时、生于怎样的世界,最终大概都会只停留在调节者、忠告者、观测者的位置上,大概绝不可能成为行动者吧?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不由得会思索:“燃烧的烈焰并不知道自己在燃烧,而认为自己在燃烧的时候,其实还没有真正地燃烧。”我一面看着悟空豁达自由的行动,一面总是在想:“所谓自由的行动,是无论如何都禁不住要那么做的东西,是其内部熟透之后,自然而然地表现到了外部的行为。”不过,我只是那么想想而已,还不能跟上悟空一步。学习,学习,内心明明这么想着,但悟空那种极具气势、非同凡响的伟大,还有悟空式的气质之凌人,都吓得我不敢靠近。说句实在话,无论怎么考虑,悟空都很难说是一个值得感激的师兄。他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脾气上来的时候只管劈头盖脸一顿怒斥。以自己的能力为基准,要求别人也这样,别人做不到便怒不可遏,这点让人受不了。也可以说他是对自己的非凡才能没有一定的觉悟。我们确实都很明白他并不是故意刁难使坏,只是他无法很好地理解弱者的能力有多少,因此他对弱者的狐疑、踌躇、不安等毫无同情,最终就会急得牙根发痒、怒发冲冠。只要我们的无能不惹他生气,他实际上就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一样的男人。八戒总是因为睡过头,或是懒惰、变化的功夫差劲,被他骂个不停。我之所以不怎么挨骂,是因为之前一直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太在他面前露出破绽。然而,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再过多久都不可能学到东西。再靠近悟空一点儿,无论他的暴躁如何打击神经,无论他如何叫骂殴打斥责,哪怕自己也要骂回去,还是要切身从那只猴子身上学取一切才行。只是远远地观望感叹,完全没有意义。

夜晚,我独自一人难以入眠。

今夜不见星宿,我们四人在大山背后溪谷旁的一棵大树下,铺了一层草,和衣而卧。一个人在对面熟睡的悟空鼾声如雷,简直震彻山谷。每当他的鼾声响起,头顶树叶上的露珠便“吧嗒吧嗒”地向下滴落。虽说是盛夏,山间的夜气还带着一丝清冷。时间毫无疑问已经过了三更。我从刚才开始一直仰面朝天,辗转难眠,抬眼从树叶缝隙里瞅天上的星星。好寂寞,一种难以言喻的无限寂寞。感觉自己仿佛独自一个人站在寂寥的星星上,眺望着漆黑、阴冷、什么都看不见的世界的夜晚。星星这个东西,很久以前就给人一种永远、无限之类的感觉,所以我不太擅长对待它。可即便如此,它毕竟是让人仰望的东西,不喜欢也不能不看。在一颗银白色的大星星旁边,有一颗红色的小星星。在距离那颗小星星遥远的下方,有一颗略带黄色、看似十分温暖的星星。每当风吹树叶晃动,它就若隐若现。流星拖着它长长的尾巴消失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三藏法师那澄净、寂寞的眼神。那是一种似乎凝视着远方般的眼神,又像是对某种东西充满怜悯的眼神。那是对于什么的怜悯呢?我平时怎么也捉摸不透。但是如今,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懂了。师父总是在看永远,也一直在清晰地看着与那永远形成对比的地上万物的命运。师父难道不是一直在用他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在有朝一日会降临的灭亡面前,也楚楚动人、努力开花的睿智、爱情,和那不计其数的真善美吗?看着看着星星,不知怎么,我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心情。我爬起身,偷偷去瞅在一旁酣睡的师父的脸。窥视了一会儿那张安详的睡颜,倾听了一会儿那安静的呼吸声,我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了一种温暖情怀,仿佛“啪”地被点燃了一团火一般。

——《我的西游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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